當我們開始理解母親,也是在與曾經的自己和解——
母女關系,也許是世上最復雜的情感
“我將會愛我的母親原因如下:在她身上,我看到了我真正的本性,我表皮下的深層,我骨髓中的質素?!鄙鲜兰o八十年代,美國華裔女作家譚恩美在她的小說《喜福會》中這樣描述女兒與母親的關系。那是一種難以名狀的復雜情感,親密卻又疏離,想逃離卻又無法割舍。當然,如果換作母親的視角來講述,也可以說,所有來自母親的愛在女兒那里終將是永恒的辜負。
沒有人能夠真正理解母親與女兒之間的愛與溫情,正如沒有人能真正明了當下流行的“斷親”一詞的真實內涵。無論在文學還是現實中,無論是在過去還是現在,親情,尤其是親情之中的母女關系,似乎都是一個令人百感交集、百思不得其解的命題——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安妮·埃爾諾在《一個女人的故事》和《我走不出我的黑夜》兩部“私小說”中寫就母親的一生,從青春直至母親的彌留之際。實際上也是在寫獨屬于女人之間的隱秘,她對母親的評價搖擺在“好母親”和“壞母親”之間,充斥著作為女兒的反叛和對抗,小說中的“我”常常貌似一個旁觀者,在暗處冷靜審慎地觀察著母親,但冰山融化之時,“我”也會熱淚盈眶,被悲傷的洪水擊潰。作家最終從一個母親身上洞見偉大的女性意志,那是對母親的理解,也是對自我的一次重構,如她所言:“現在我寫我的母親,就像該輪到我重新讓母親出生了?!?/p>
《一個女人的故事》(法國)安妮·埃爾諾 著 郭玉梅 譯 上海人民出版社2022版
《我走不出我的黑夜》(法國)安妮·埃爾諾 著 黃葒 譯 上海人民出版社2023版
寫下著名的“那不勒斯四部曲”的埃萊娜·費蘭特,小說中也貫穿著莫測的母女關系,與譚恩美一樣,在她看來,母親與女兒猶如映照彼此的鏡子,她們既在對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與彼此命運的糾葛,也望見了母女之間愈加遙遠的距離與內心深處的裂隙。在今年出版的費蘭特名作《暗處的女兒》中,那個自私、冷漠、“反常的”母親,則真實再現了女性成為母親之后的混亂、迷茫、痛苦時光,費蘭特站在母親勒達的視角,審視紛亂復雜的母女關系,同樣沒有正解。
《暗處的女兒》(意大利)埃萊娜·費蘭特 著 陳 英 等譯 99讀書人/人民文學出版社 2024.04
即便“女權”如西蒙娜·德·波伏瓦,也在其青春回憶錄《一個規矩女孩的回憶》中,寫下童年面對母親時的那份依賴卻又不乏畏懼的愛:“我如此膽怯的頭一個理由,無疑是想免得讓她瞧不起。但同時,當她眼里閃爍著怒火,或者僅僅當她撇嘴時,我擔心的不僅是自己會受到貶斥,也擔心我在她心里造成的激動不安。如果她證實我說了謊,我感受更強烈的會是她的難堪甚于我自己的羞愧。這種想法令我實在難以忍受,所以我總是說實話。我顯然沒有弄明白,媽媽對不同的意見和新東西總是急忙加以譴責,大概是想防止任何爭議會在她心里引起慌亂不安。不過我感覺到,不尋常的話和出乎意料的計劃會擾亂她內心的寧靜。我的責任心加重了我的依賴性。因此,母親和我,我們處在一種相互依存之中,我不刻意模仿她,而是任由她塑造。她給我灌輸責任感及忘我和刻苦的要求……我在母親這里學到的是自我收斂,控制自己的言語,節制自己的欲望,只說和做自己該說的話和該做的事。我不提任何要求,我敢做的事情很少?!边@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復雜情感,直至今天,依然會令無數女兒在她們的母親那里共情。
《一個規矩女孩的回憶》(法國)西蒙娜·德·波伏瓦 著 羅國林 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2023版
或許真如鈴木涼美在其自傳隨筆《獻給愛與子宮的花束》中所感慨的那樣,“母女關系里不存在舒適的理解,更是無數糾結心情的連續——有些事情想控制,卻控制不了,從而心生恐懼;有些事情想去傾注愛意,卻苦于無法理解?!比欢鵀槭裁匆斫饽??隨著年齡的增長、閱歷的增加,就會逐漸發現,許多事物是無需深思和理解的,如同澳大利亞華裔小說家歐健梅在新近面世的小說《冷到下雪》中借女主人公之口所說:“也許不去理解萬事萬物也沒關系?!闭窃谶@本薄薄的小說里,她給予我們另一種母女關系的描摹與詮釋,它在親密與疏離之間,更因熾烈而歸于靜寂,深情卻顯現于默然。
《獻給愛與子宮的花束》(日本)鈴木涼美 著 蕾 克 譯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3版
在旅行中重新被理解的母女關系
女兒與母親共度的旅程
十月的一個雨天,一對母女分別離開自己生活的國家,到東京見面,她們在一個始料未及的臺風天到來之際,開啟了一場城市漫游:公園漫步,共享咖啡館和餐廳的美食時光,在博物館和美術館欣賞城市中最激進的現代藝術。聊天氣、星座、服裝和物品,乃至家庭、距離和記憶。她們之間彬彬有禮,貌似并不親密。一種混合著失望和希望的感覺籠罩著彼此的互動,仿佛一個系著渴望和絕望的結……
這是澳大利亞華裔女作家歐健梅的小說《冷到下雪》中的情節,或者說,小說中并沒有什么戲劇化的故事情節,自始至終即是一段平淡到沒有任何沖突的異域旅程。一切都毫無意外地按照計劃進行,而母女之間的關系,她們與家人、他人之間的聯系,也隨著片段化的旅程和“隱秘”的敘述,徐徐展開:母親來自香港,女兒則居住在澳大利亞,她的生活并不富裕,曾在餐廳打工當服務員,現在做著文學藝術類的工作。小說傳達出的女兒與母親的關系,雖未像書名那樣“冷到下雪”,卻也保持著一種讓人好奇的疏離感。顯然,女兒并不特別了解母親曾經在香港的生活,母親也不是特別理解女兒的生活,關于她的工作,她的戀情,她所不適應的那種身處知識分子和中產階級環境的落差感,這種母女之間的隔膜與不理解,貫穿這段短暫旅程的始終。
《冷到下雪》(澳大利亞) 歐健梅 著 陸劍 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2024.08
直至旅行結束時,那一幕看似無心的渲染:“我轉頭找尋母親,卻怎么也找不到她,過了片刻才發現她在入口等我——坐在長凳上左顧右盼——看起來就像一直坐在那里等待,可能事實也是如此。門框把她整個人框起來,她像雕塑一樣坐在那里,雙手交疊,安然地放在大腿上,雙膝和雙腳并攏,全身所有部分都連在一起,就像是用整塊石頭雕刻出來的。她深深地呼吸,仿佛終于心滿意足了,這份氣韻特質也和雕像神似。我穿上外套,繞過魚貫而入的顧客,向她走去。她見我走近,揮手向我示意。能幫我把鞋穿上嗎?她問。我意識到,她的腰彎不下去,夠不著鞋子。我蹲下,一個提拉,幫她把鞋子穿上?!毙≌f在此戛然而止。當女兒幫助衰老的母親穿上鞋子的那一刻,母女之間原本的隔閡似乎突然消除了。在此前上海書展上歐健梅與作家蔣方舟的一次對談中,后者特別提及小說結尾的這一細節設置,在蔣方舟看來,恰是在這一刻,我們原先所理解的那種上一代的衰落和下一代的幫助之間所達成的略帶尷尬的溝通,生理上的溝通,才真正地完成。而作為讀者的她,也才切實感覺到跟隨這對母女的旅程走到了終點,在母女二人若即若離的關系中,自己好像就是一個不遠不近的旁觀者。
小說中的旅行,即是生命中的一段旅程,歐健梅所書寫的,正是我們的生活,看似生疏的母女二人其實是如此的親密,這種親密是超越時間、地域和環境等等因素的。她們之間無須多言,即可閱讀彼此的心思,感受對方的悲喜,正如同我們自己在生活中的體驗。歐健梅也在書寫中嘗試解讀她所謂的母女關系:“在母女關系中,有愛、有溫情、有責任、有照顧、有張力、有緊張的情緒,也有怨恨的情感。而所有這些元素,并不是一種純粹的二元對立的關系,母女之間的怨恨的感覺里往往也與愛交織在一起?!?/p>
而“冷到下雪”的書名,也并非對母女關系的絕對隱喻,而一種悲傷無力的情緒,是當女兒意識到母親已漸漸老去,這或許是她們能夠一起外出的最后一次旅行時的那種傷感。其實在小說中,“冷到下雪”也只出現過一次,那是在挑選給家人的禮物時,“我”問母親最想去哪里,她都回答說隨便哪里都行,唯一問過的問題是:那里的冬天會冷到下雪嗎?她從未見過雪。
囊括一切文學性的“母女關系”
關于為什么會選擇寫一部以母女關系為主題的小說,是《冷到下雪》面世后歐健梅最常被問及的問題,也是她百說不厭的命題。在她看來,母女關系或者擴大一些,親子關系,對于作家而言,是一個非常豐富的話題,因為它包含了太多復雜的特性,包括情感關系、身體上的關系,也包括智識上的關系。它是一種無與倫比的“混合物”。
“當你很小的時候,你和父母之間其實是一種很直接的、用身體就能感覺得到的情感關系。你覺得自己是完全綁縛于父母的,他們不說話你就可以感受到他們的情緒,這幾乎是一種動物性的紐帶。但是當你成年,你就會突然發現,看待他們的視角不一樣了,他們不再是作為你的父母而存在,你會把他們視作另外的個體,尤其當你受過一些教育,有了自己的思想,他們就真的不再是純粹地作為你的父母而存在,而是在某種程度上成為歷史當中的人物。你會想時光到底對他們做了什么,以及他們的人生選擇到底對他們做了什么?有時候你會為他們感到悲傷,會想要為他們重建生活做出一些努力,甚至忍不住對他們的人生決定評頭論足。所以這是一種非常豐富的關系:它可以是非常原初的、自然的,也是情感的、道德的、思想的。而這種復雜性為寫作提供了太多可能性。對于作家來說,總是要去尋找情感的豐富性、復雜性和矛盾性,而母女關系對我來說包含了這一切?!?/p>
這也是歐健梅敢于將一部小說限定于母女二人的一段異國旅程如此狹小的時空的緣由。包含一切的“母女關系”,為小說提供內在的氣氛、張力。所以我們才會看到小說中那些看似漫不經心的巧妙“閑筆”。當女兒與母親在美術館看莫奈的畫作時,她回想起與男友并肩站在這里時的感受,那也是她想要告訴母親的關于自己的近況,而在時空的交錯中,她也在試圖理解已經年老的母親的感受:“在當時的我和現在的我眼里,這都是關于時間的畫作,感覺就像畫家正用兩種目光打量著麥田。一種是年輕人的目光,一覺醒來迎接他的是草地上柔粉色的晨光,欣慰前一天剛完成的工作,感嘆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充滿了希望。另一種是老年人的目光,比作畫時的莫奈年紀要大??粗瑯拥木吧?,回想起以前的那些感觸,試圖重新捕捉它們、體驗它們,卻做不到,暮年的人所能感知的就是一種生命的必然性?!?/p>
歐健梅試圖在寫作時探索母女二人之間的理解和距離,探索她們之間的鴻溝,而與此同時,也在這一過程中探索她小說文本的片段性試驗。
在一個人的內心世界徒步
如果人生是一場旅行,那么或許,只有在行至中途之后,我們才能更為確實地理解自己和他人,尤其是理解那些曾經看似熟悉的親人。在埃萊娜·費蘭特所刻畫的女性成長與自我身份認同歷程中,女性始終在學習處理“母親與女兒”之間的關系;波伏娃則曾感嘆,母女關系是這個世界上最復雜難解的關系,她們既因血脈相連而對彼此飽含深切的感情,又因為同性相斥而猶如敵人般針鋒相對互不相讓,而這樣錯綜復雜的母女關系對女性的自我認知與生命體驗產生著極為深刻的影響。
在這其中,“母親與女兒之間因為性別相同而極為相似,女兒在成長過程中以母親為向導,將母親的言行內化于心;而母親也會為了女兒改變自己,默然復刻女兒的心跡。但恰如同極互斥的磁極,母女之間過多的相似性也會導致怨恨、厭煩與仇視的萌生,女兒不僅繼承了母親的優點,也在無意中延續著母親的特質……”在意識到波伏瓦的上述理性表述之后,文學則給予了我們有關理解自己與血親之間復雜情感的感性認知。在之前上海書展的活動中,就有作家感同身受地表示,那些喜歡一個人徒步的人一定會喜歡歐健梅的這本《冷到下雪》,實際上小說中有很長的一段旅途,是書中的主人公暫別母親,獨自一人徒步的過程,而這一過程正如同一個徒步者的內心獨白。
據說,許多愛跑者之所以跑步,是因為在跑步時可以深度思考問題,比如村上春樹,甚至為此寫過一本書。崔健也在歌詞中說過,在跑步中想事兒,越想越起勁兒。而一名徒步愛好者在徒步時可能會更顯松弛,更偏重于回憶,類似于人生步履不停的節奏。歐健梅在小說中塑造的母女,徒步于東京的自然景觀之中,其實也是在自己以及對方的內心世界游歷。歐健梅也在采訪中表示她很喜歡徒步?!皩σ粋€作家來說,走路能夠讓你與日常世界剝離開來,它也能夠讓你與你的,比如說手機這一類的電子設備暫時剝離開來,這是非常重要而且讓人感覺非常好的一種狀態。寫作常常是需要你處于一種意識半醒的狀態,走路這件事會讓你身體仿佛非常的疲憊,但心靈卻是更加自由,可以漂浮,你會沉入一種下意識的狀態,所以我很喜歡這樣的狀態?!?/p>
當然,徒步對于歐健梅似乎也與愛跑者有著異曲同工的另一層意義,“在我們的文化里面,在我們寫作的歷史當中,行走一直都有它特殊的地位。人們會選擇去行走,一方面是他們想要去認識自己,有時候他們會在行走當中沉思,去試圖尋找自己。我們也知道在西方的文學里面會有一些朝圣之旅,這種朝圣之旅通常是通向一種精神上的覺知的;有時候人們行走是為了超越自己人生當中所經歷的一些非常痛苦、難過甚至是創傷的時刻,行走會有一種治愈的力量,會讓人的精力重新得到復??;有時候人們行走是出于一些哲思的目的,因為在行走的過程當中你會有空間去思考,這就是為什么我想在小說中包含行走這樣一件事情?!痹谛凶咧?,我們開始理解母親,當我們開始理解母親,也是在與曾經的自己和解。(青島日報/觀海新聞記者 李魏)
青島日報2024年9月6日10版
責任編輯:呂靖雯
(作者:李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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